道在瓦甓 曼生延年
貴潘舊藏 缶翁寄興
自陳鴻壽至吳昌碩
文人紫砂 · 路無界
我們在對珍品的搜求中,一直在試圖探索紫砂藝術的討論空間究竟有多大。法潛其內(nèi),情溢其外,昔年風物是否僅供追憶?上幾期,我們從子冶石瓢向曼生的致禮,觀摩文人紫砂史代際傳承;藉虛齋珍藏名陶,體味修禊雅集的遠去以及民國文人對傳統(tǒng)生活的眷戀。
今春西泠拍賣迎來一對珍藏:
楊彭年制、陳曼生刻阿曼陀室款紫泥半瓦當壺;
吳昌碩篆書引首、胡祥繪、潘遵祁跋《松窗煮茗》圖卷及李錦鴻制全形壺拓。
蘇州老戶釋出,同治至光緒時期刊刻蘇州潘氏文集中兩度明確記載,一組兩件,得遇靈蹤。
▲2021西泠春拍
清中期·蘇州潘氏舊藏陳曼生刻、楊彭年制阿曼陀室款半瓦當壺——附吳昌碩題、胡祥繪、李錦鴻手拓《松窗煮茗》圖全形拓手卷
款識:阿曼陀室(底款);彭年(把款);曼生(刻款)
鐫刻:合之則全,偕壺公以延年。曼生銘。
書畫識文:1.松窗煮茗。光緒戊戌歲寒安吉吳俊卿篆于石人子室。
俊卿大利(白);昌碩(白);虛室生白吉祥止止(朱)
2.松窗煮茗圖。戊戌冬十二月,琴庵胡祥。
胡祥(白);琴盦(朱)
3.好將美意祝延年,劫后依然幸瓦全。若問壺中閑歲月,一甌剛醒午時眠。平生不解腋生風,飯罷聊資滌滯功。卻喜蕭齋多韻事,香爐酒盞更詩筒。乙亥立秋后三日,髯圃自題。冉冉有云氣(白);遵祁(朱);潘順之(白)
可滌十年腸胃(朱);五湖七十二峰中人(白)
4. 錦鴻所搨(白)
著錄:《西圃集》卷十、《西圃續(xù)集》卷二,(清)潘遵祁撰,清同治十一年至光緒二十三年遞刻本。
尺寸:高8cm 長15cm
款識簡介:1.彭年,楊彭年,清嘉慶、道光間宜興制壺名手。荊溪人,生卒不詳。彭年弟寶年、妹鳳年,都是當時制壺高手。一門眷屬皆工此技,名聞一時。彭年善于配泥,所制茗壺,渾樸工致。傳大彬手捏法,雖隨意制成,仍具天然之致。嘉慶間陳曼生做宰溧陽,與彭年合作制壺,世稱“曼生壺”,為世所珍。彭年后又常與瞿應紹、朱石梅、鄧奎等人合作制壺,所做之器皆為佳品。
2.曼生,陳曼生(1768-1822),清浙江錢塘(今余杭)人,名鴻壽,字子恭,號曼生,一號種榆道人,曼公,曼龔,夾谷亭長,胥溪漁隱等,西泠八家之一,善書法,篆刻,嘉慶十六年(1811)左右,任溧陽縣宰,好紫砂工藝,自繪紫砂壺十八圖樣,請楊彭年及楊之弟妹并邵二泉等制壺,自在壺上刻銘,稱“曼生壺”。
3.阿曼陀室,為陳曼生房室名,在陳曼生自書的尺牘書頁上,鈐有“阿曼陀室”印章。民國李景康、張虹《陽羨砂壺圖考》:“嘗疑‘阿曼陀室’為曼生室名,而苦乏左證。去春因研究曼生書法,葉子次周出其尊甫所藏曼生墨跡尺牘十數(shù)通,牘尾赫然有‘阿曼陀室’印章,始知曩者所疑果獲證實?;蛞陕ト危ㄤ嚓柨h宰)后,以‘阿曼陀室’印貽彭年,姑備一說。”
文人審美意趣對紫砂發(fā)展有決定性的作用。自曼生壺始自出新意,仿造古式,紫砂藝術體現(xiàn)出晚清碑學影響下的金石氣質(zhì),“從阮元欣賞提拔的陳鴻壽、張廷濟等一大批詁經(jīng)精舍生,到張之洞、吳大澂、黃彭年等封疆大吏、學界巨擘,再到任伯年、胡公壽、吳昌碩等海派職業(yè)藝術家,對紫砂陶的癡迷超越了一般的程度”。(《清代中晚期文人交游與紫砂藝事考》)
一壺一卷子,陳鴻壽、吳昌碩兩位巨匠首尾遐觀。
吳昌碩五十歲左右篆書留存本就難得,“貴潘”三十一世潘遵祁,為何兩度作詩作詞提及此壺此拓?
吳大澂專屬的“勛像畫家”胡祥,為何筆轉(zhuǎn)文路,繪此書齋圖卷?
“松窗煮茗”圖連帶著其中三所——“壺公所指”、“(李)錦鴻所拓”、“貴潘所藏”也有相當值得分享的內(nèi)容!物拓相應,圖文相合,靈蹤可攀。
松窗煮茗,石人子室,藝圃掌故,當時志節(jié)。
試作遐觀:是慰疇昔,是慰僑寓,是慰宿愿。
錢叔美,字壺公
偕之則“美”意延年
半瓦壺的創(chuàng)意取自漢瓦當。在各式曼壺的壺銘中,延年半瓦壺銘的內(nèi)容,顯得多變而且豐富。茶賦百味,曼生將半瓦壺銘圍繞著“半”與“全”,“缺”與“合”,展開多樣詮釋,形成豐富的味外之味(以下壺銘錄自《曼生與曼生壺》):
一、合之則全偕壺公以延年。(見本壺)
二、注以丹泉飲之延年。
三、不求其全迺能延年。
四、不全為全,非人乃天,全人肩肩。
五、不員不?,不為瓦合,彊飲則吉。
參閱:上海博物館藏延年瓦當曼生壺、《宜興紫砂珍賞》載延年瓦當曼生壺
曼生對延年半瓦的意象進行了多重闡釋,進一步拓寬了“飛鴻延年壺”的構思。飛鴻延年壺、以及曼生刻“飛鴻延年”自用章有著明確的指向。延年——被看作是曼生創(chuàng)立的、自我指涉的符號系統(tǒng)——《漢書禮樂志》:德施大,世曼壽。曼,延也。“延年”即壽。
飛鴻延年,即“鴻 壽”,有這一層創(chuàng)意在。
資料圖:飛鴻延年壺底款、曼生刻“飛鴻延年”自用章
▲2017西泠秋拍 清中期?楊彭年制、陳曼生刻阿曼陀室款紫泥飛鴻延年壺
關于本壺的壺銘:“合之則全,偕壺公以延年”,常規(guī)所見的一種釋義是,兩半瓦相合則全。壺公,被釋為東漢的玄壺子,據(jù)說這位仙人可夜宿壺內(nèi),壺中有日月。(見于《后漢書·方術列傳》《神仙傳》等)。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
把款和底款:彭年、阿曼陀室
順著曼生公“飛鴻延年”系列創(chuàng)意的思維方式,結合傳世的曼生“壺公壺”,加之桑連理館主客往來的記載,有理由相信,本壺壺銘中的“壺公”,特指一人——錢杜。
錢杜,字叔美,號松壺小隱,亦號松壺、壺公。官主事,性閑曠瀟灑拔俗,好游足跡遍天下。傳世曼生“壺公壺”(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)、“寒玉壺”(壺型為延年半瓦的變體,壺銘“壺公戲題”)均與錢叔美相關。
既然是“偕”壺公,壺公當為親近之人,因為神仙難偕。嘉慶十九年(1814)改琦與錢杜造訪桑連理館,同為曼生完成《桑連理館主客圖》,此后兩年間,錢叔美在桑連理館走動頻繁。
資料圖:壺公壺、寒玉壺均與錢叔美相關
依循曼生思維,飛鴻、延年、鴻壽與曼生之間是可以劃等號的,基于格式塔心理學的補全心理,延年半瓦與什么合之則全呢?——是因為“偕壺公”而獲得補全:
壺公,字叔美,有一個美字。偕上壺公這個美字,合之則“美”意延年。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
如今我們也偕壺公,以祈美意延年。
吳昌碩光緒寓蘇
金石學家身份與拓繪博古創(chuàng)作
光緒廿四年戊戌(1898)吳昌碩五十五歲,其為此卷題篆書引首“松窗煮茗”,落款安吉吳俊卿。鈐印俊卿大利、昌碩、虛室生白吉祥止止。缶翁五十歲左右書跡流傳至今,不易得。早年鈐印,因為刻印不久的緣故,印文筆劃也相對較粗。
太平天國戰(zhàn)爭過后,蘇州雖經(jīng)歷戰(zhàn)火,與南京、揚州相比,破壞算輕。以吳云為核心,顧文彬、楊峴、俞樾、吳大澂、潘祖蔭、葉昌熾等在收藏和金石學界舉足輕重的人物,形成了晚清頗為重要的江南文化圈子,史稱真率會。本卷卷尾跋文作者潘遵祁,即為真率會七老之一。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附《松窗煮茗》圖
吳昌碩題“松窗煮茗”
光緒八年(1880)吳昌碩館于吳云家。結識吳大澂,遍觀吳氏所藏鐘鼎、古印、陶器、貨布,書畫等文物,如入寶山,博覽深究,獲益不鮮。
觀摩了楊峴以磚瓦文字融入隸書之法,吳昌碩喟之瓦甓禪、上乘禪;爾后其宣稱陳鄧藩籬擺脫來(陳曼生、鄧石如),鑿窺陶器鑄泥封,老子精神本是龍。在蘇州生活的三十余年,被后世認為是吳昌碩藝術發(fā)展成熟的關鍵時期。
此一時期,吳昌碩的身份主要是作為金石學家,并非畫家。吳昌碩在蘇州期間,創(chuàng)作了一些拓繪博古花卉。缶翁或作考據(jù)題跋、或在他人全形拓上以書入畫、也以自藏自拓的磚甓入畫,這類作品的數(shù)量不多,但型式特殊,跋文可見“命工拓出,補以富貴花… 補以秋菊、紅梅、仙草…”之類的內(nèi)容?!扼緩]別存》中也有這樣的詩題,曼生的藝術理念和創(chuàng)作成為其精進過程中獨具啟示和借鑒意義的:《宣和博古圖》鼎彝瓶罌悉具,昔時畫史以工筆撫效… 庸俗少致… 陳曼生能破此格,以寫字之法出之,良由得力于金石者深也。戲?qū)W之,未能就其范圍。
當這個卷子緩緩打開,我們將看到古物收藏家、書畫家、金石學家、傳拓高手(后文將提及傳奇拓工李錦鴻)一起創(chuàng)建出一種特殊視覺樣式。
作為“道在瓦甓”藝術理念指導下的產(chǎn)物,這種藝術樣式雅俗共賞又饒有文化氣息,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對傳統(tǒng)文化資源的綜合利用。
至于對傳統(tǒng)文化的汲取,陳曼生創(chuàng)意冠群,不斷受到后輩雅拜,也激勵和影響著文人藝術家后續(xù)的創(chuàng)作基調(diào),包括吳昌碩。
松窗煮茗
晚清基層官員文人身份的游弋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附《松窗煮茗》圖
胡祥繪
在同一年冬天也就是戊戌十二月,吳縣(今蘇州)畫家胡祥繪制了這幅《松窗煮茗圖》。《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》對胡祥的介紹略欠詳盡。此處須了解的是,胡祥與陸恢是吳大澂親定的專職為其繪制宦跡圖的一對金牌搭檔。
吳大澂對于用藝術筆墨紀錄自己的生平政務游蹤,是具有高度自覺的。也就是說他對于自己作為一個載入史冊的重要人物是自明的。由愙齋親點,“胡琴涵寫照、陸廉夫補圖”,造就了吳大澂單騎入山平定寧古塔盜金匪徒、奉旨調(diào)查朝鮮內(nèi)亂于殿上正言詰責韓國王的忠勇和坦誠的歷史形象。
資料圖:《愙齋集古圖》胡祥繪吳大澂像,以及胡祥為吳大澂特別繪制的表現(xiàn)其光輝政績的宦跡圖。第一圖為上海博物館藏《愙齋集古圖》下卷,卷首吳大澂小像即有吳湖帆題跋:此乃胡琴涵繪像,陸恢補圖。
胡祥出生于繪畫世家,其曾祖胡駿聲(芑香)為常熟名畫家。當時蘇州的文人圈,多請其畫像。吳湖帆曾記“吾家祖先遺像光緒間重摹者,都出其手?!?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附《松窗煮茗》圖(局部)
胡祥繪
我們將目光轉(zhuǎn)回到這幅《松窗煮茗圖》。胡祥,一位擅長處理重大歷史主題的勛像畫家,暫時放下對偉大人物光輝行跡的藝術演繹,創(chuàng)作出此般冠帶、這派閑適的畫面,壺中閑日,一人空坐,那位畫中人的身份是高是低?包括吳昌碩在內(nèi)的賞畫人,將得到何種共鳴?
戊戌變法的失敗,讓吳昌碩的進取之心遭遇重創(chuàng),緣于他所知交不久的翁同龢因變法一事被開缺回籍,交地方管束,吳昌碩心灰意冷。雖然吳昌碩沒有直接地參與太平天國、中日甲午戰(zhàn)爭、戊戌變法等近代中國大事件,但這樣一些事件仍舊對他產(chǎn)生了影響,最終促使他徹底投身藝術,進而導致他對世情的冷暖飄搖,有著異乎尋常的體會。
世務紛紜,祇攪予情,予獨何為,有志不就。
故園經(jīng)離亂,族人莫不宗
清代江南的文化家族
至《松窗煮茗圖》卷末,有潘遵祁壺拓題詩在先,時間上早于吳昌碩題、胡祥畫作二十三年。“好將美意祝延年,劫后依然幸瓦全。若問壺中閑歲月,一甌剛醒午時眠。平生不解腋生風,飯罷聊資滌滯功。卻喜蕭齋多韻事,香爐酒盞更詩筒”。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附《松窗煮茗》圖中
全形拓后潘遵祁題詩
▲詩文及壺銘壺拓著錄
《西圃集》及續(xù)集于清同治十一年至光緒二十三年由潘氏后人遞刻。
潘遵祁(1808-1892)《西圃集》續(xù)集中明確記載了此曼生半瓦壺的壺銘、拓本及潘氏所題詩文。
半瓦的意象,觸動著潘遵祁對和平的祈望。咸豐十年(1860),太平天國軍攻占蘇州,潘遵祁攜家逃到上海。戰(zhàn)事一結束,潘氏回鄉(xiāng),見草堂巋然獨存,所藏書畫安然無恙,欣然賦《還山》詩,有“天留茅屋老余生”句。
松窗應為書齋名?!段髌约分卸嘤性婎}“邀斗眉、心香小集松窗”“松窗展卷”“初夏松窗閑坐”“松窗獨坐”,“乞方竹移植松窗”。
《松窗煮茗》卷的跋者——潘遵祁,探花潘世璜之子,潘祖蔭族叔,道光二十五年進士,選授翰林院編修??v使潘遵祁淡于仕宦,退而不仕,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其晚年重游泮宮述懷稿中,看出其對于族人子弟科場連捷的無限自豪。
咸豐四年(1854)潘氏即建成香雪草堂,亭臺有致,泉石幽深,花木扶疏,俞樾自嘆:“曲園與之相比,實猶磧礫之于玉淵。”微生三遇歲朝春,已是艱難歷過人,劫后無恙,潘氏流連于三松堂、西圃、香雪草堂間,遍游諸勝,杜絕塵俗,人亦飄飄欲仙,其對時間的感悟,體現(xiàn)在其將歷史時間軸與家族心路歷程的疊加敘述之中。
1886年的《申報》上全文刊登了七十九叟潘遵祁《重游泮宮述懷四律初稿》:
… 康熙丙午六世祖其蔚公以秀才起家,至大父乃開甲科,祁于同治己巳查輯家譜,登進錄中入泮□(宮)者九十五人,惟高伯祖□庵公、曾伯祖爾容公、大父三松公、叔祖云浦公、禮園公、□父文恭公,皆獲重游。前年大兒觀保乞歸省視,諭令再修核,至今年歲案又增二十一人,而祁以適屆丙戌甲子一周繼此佳話,良深慚幸。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及《松窗煮茗》圖卷
晚清職官之眼路拓寬與志向遷移
吳昌碩和蘇州潘氏
作為清代蘇州四大巨姓之一,號稱“貴潘”的潘氏家族,雖經(jīng)商有成,但為家族長久之計,孜孜以求博取功名,積四代百年之功,由商戶一躍而為簪纓世家。潘世恩為乾隆癸丑科狀元、潘世璜(潘奕雋子、潘遵祁之父)為乾隆乙卯科探花,潘祖蔭(潘世恩孫)為咸豐壬子恩科探花。
資料圖:蘇州潘氏族譜中潘亦雋、潘亦藻兩支在科舉考試中有出色表現(xiàn)。
由此,我們看到一個家族族脈的“延年”,潘氏家族或以科名、或以事功、或以收藏、或以詩詞、或以學術著稱于世,一步一個腳印,厚積薄發(fā)。插一句話,《松窗煮茗》卷上,上世紀六十年代遺留下紛亂的腳印,鐵蹄嚙薄紙,赫然如踏我心,暗示著彼時力量對傳統(tǒng)信仰的沖擊。
吳昌碩得以拜訪潘祖蔭(即潘遵祁的族侄),觀賞其藏品,得益于潘氏家族潘鐘瑞的介紹。潘鐘瑞與歷任五部尚書潘祖蔭同輩,雖科考不利,未入仕途,然精篆隸長于金石考證,究心文獻。在潘鐘瑞的金石交往圈中,吳昌碩是最為密切者,根據(jù)潘氏《香禪日記》所載,兩人與碑拓直接有關的交往即達三十一次。
在題寫《松窗煮茗》的戊戌年,吳昌碩本人也主持重修了吳氏宗譜。往前一年1897年,作《蕪園圖》嘆故園依舊,去家繞過百里… 此外,吳昌碩還修訂了陳鴻壽的《種榆仙館詩鈔》。
資料圖:臺北故宮《典藏新紀元》系列特展展出了吳昌碩1892年所作《雪庵袁安》圖。吳氏自題“我似窮猿悲失木,狂吟踏雪不辭僵”,以反襯方式自嘲汲汲營營、鬻畫維生與高臥的袁安形成強烈對照,不失幽默。同一時期的書法亦可與《松窗煮茗》卷相比較。
小吏生活依然清苦,缶翁探尋藝事的同時多有文學性的抒發(fā),每每自嘲的詩句和跋文,透露出幽默、冷眼看世事的性格。另一方面,其不斷通過各種社會關系,從傳統(tǒng)的學問中汲取營養(yǎng),也漸漸擺脫了通過仕途立下功勛、取得功名的困境,轉(zhuǎn)而要在永恒藝術中實現(xiàn)自己的理想抱負。
當胡祥筆下的畫題,不再是吳大澂這樣的大人物,那一份超然,應該會在缶廬心底激起一陣永不退隱的漣漪,那是一份與古為徒的篤定。缶翁有詩:抱殘守缺尋常事,難得秋華賞歲朝。
“貴潘”舊藏
神秘發(fā)現(xiàn),全形拓高手 李錦鴻
此《松窗煮茗圖》卷后有延年半瓦壺全形拓,下鈐“錦鴻所拓”白文印。此印也見于2017西泠秋拍3881號拍品《李錦鴻手拓“漢吉祥燈”等彝器四條屏》上,拓風用墨相同。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及《松窗煮茗》圖卷之
李錦鴻全形壺拓及鈐印
潘氏家底殷實,收藏廣且不凡。依據(jù)全形拓后潘遵祁的題跋,“乙亥立秋後三日,髯圃自題”。既然為“自題”,當為自屬之物??梢酝普?,此延年半瓦曼生壺應為“蘇州貴潘”潘氏家族舊藏,亦可由潘遵祁《西圃集》兩度著錄佐證。
除前所述,潘遵祁《西圃集》續(xù)集卷一錄此壺此拓及所題詩文,另,西圃集卷十 《鵲橋仙》有題記:“陽湖李錦鴻為兒姪椎拓曼壺頗出新意,因?qū)贅恚。┐?,戲拈小詞。”
“每當飯罷飲一甌”,與《松窗煮茗》題詩“一甌剛醒午時眠”“飯罷聊資滌滯功”也互相關聯(lián)。體會詞意與詩境,當處在戰(zhàn)事一前一后。
資料圖:潘遵祁《西圃集》中,記載李錦鴻為潘氏精拓曼生、子冶壺并索詞。
潘氏寫詞的由頭是,應李錦鴻作子冶壺拓本索詞,其中提及錦鴻所拓曼壺,亦當指此曼生半瓦壺,所拓出新意,當是對李氏全形拓技藝的稱贊。
“捎云清影,劃沙清玩,珍重故人清誼??v他別樣鬭新銘,怎換得渠儂款識!”——潘遵祁為此壺此拓先后作詞作詩,可見文人紫砂一脈,飽含人情知交,在壺身劃沙刻繪并不求寓理有多深奧,讀罷思人,其他新刻的技法再好,也比不上那些心中文字和落款上熟悉的舊名。同時,潘氏與錦鴻的往來紀錄,也給這位傳奇拓工的籍貫以及活動年代提供了新的考證線索。
關于李錦鴻,程庭鷺《夢盒居士自編年譜》、吳云《兩罍軒尺牘》以及徐康《前塵夢影錄》都對這位傳奇拓手的事跡有所記載。以目前所知拓片論,李錦鴻有多方名印及傳拓印,于所作拓片鈐印有章序可循。李錦鴻的全形拓技藝得自大名鼎鼎的六舟,師出正宗。六舟墨拓八破、古磚花供等藝術形式,與曼生一樣以其獨特的創(chuàng)新力量,影響深遠。
李錦鴻曾為吳式芬、吳榮光等人傳拓古器物,且有較好口碑,更在吳云處傳拓鐘鼎彝器。現(xiàn)又知其與潘氏家族亦有交集,可以設想,在兩罍軒觀摩大量實物和拓片的吳昌碩,發(fā)現(xiàn)“錦鴻所拓”印的瞬時反應,一定要比我們迅捷得多。
心靈的自留地
石人子室,美意延年
關于缶廬在蘇州的寓所,吳云兩罍軒、四間樓、癖斯堂屬于比較知名的三處。根據(jù)陳藝《缶廬尋蹤吳昌碩蘇州寓所考》,缶老寓居蘇州時,曾用過的書齋名有鐵函山館、削觚廬、元蓋寓廬、禪甓軒、四間樓、石人子室、破荷亭、癖斯堂等。其中一些是實有其地,一些又是虛有其名,可以說是屬于心靈的自留地。
《松窗煮茗》吳昌碩自題:光緒戊戌歲寒安吉吳俊卿篆于石人子室。鈐: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朱文印。吳昌碩于光緒十二年(1886)九、十月份間,自蘇州柳巷四間樓寓所移居至醋庫巷楊峴遲鴻軒中。光緒二十二年(1896)楊峴去世,缶廬則經(jīng)常往來于蘇滬之間,從相關資料看,惜別恩師楊峴后,他大約仍然寄寓遲鴻軒。
▲ 2021西泠春拍 曼生半瓦壺及《松窗煮茗》圖卷
吳昌碩落款:吳俊卿篆于石人子室,鈐印:虛室生白吉祥止止
光緒乙未(1895)缶廬自刻石人子室印,同年《牡丹圖》自題“寫于遲鴻軒”。石人子室,喻意延年如南山之壽,它或許是缶廬在楊峴家中居室的代稱,或者亦有他處佚考。直至光緒甲辰年(1904),年過花甲的吳昌碩移居蘇州桂和坊的癖斯堂,之前其在蘇州寓所均為租賃、寄寓。最后的寓所,也是其生平唯一斥資購買的居所。
資料圖:吳昌碩印譜中關于美意延年與瓦當主題的創(chuàng)作
“美意延年”也是吳昌碩多次闡釋的主題。比如庚辰年(1880)刻于蕪園一方(邊款為得眾動天,美意延年);壬辰(1892)為若波先生作一方;時年七十又七(1920)一方。一方“吳俊”,則是直接以半瓦為靈感的創(chuàng)作。
道在瓦甓
將時間寄寓在平凡中,達到素樸本真的存在
紫砂藝術演進過程中,文士與名匠,幾番交匯,互放光亮。
瓦當至漢,寓意永生無邊。壺卷一體,各家抒發(fā),今人照見,曾契眾心。
在紫砂藝術演進歷程中,由于士人、文人不斷參與到藝術實踐中,與歷代坯手、銘手聯(lián)合,密切往來,獨續(xù)一脈。如同基因DNA的雙螺旋樣,文士與名匠,幾番交匯,互放光亮,在以文人為主導品味的文化環(huán)境中,技藝的變革亦具獨創(chuàng)魅力,使得砂壺附著人文內(nèi)涵之深蘊,在世界藝術史上都占有無可比擬的地位。
一把延年半瓦曼生壺,一卷松窗煮茗圖,飛鴻延年,道在瓦甓,遠逝故事重回眼前。
陳鴻壽、潘遵祁、吳昌碩 三君子像
這是關于藝術創(chuàng)新與文人理想一脈相承的故事。
曼生取古物之形,以書法銘文入紫砂,設計出文人壺,開創(chuàng)先河,流傳于世。求古意、求天真,不必十分到家,乃見天趣。這種文字的痕跡在曼壺作品中體現(xiàn)出一種復雜的美,這種美,喚回了漢文字厚重的歷史感。曼生又在古文化中創(chuàng)立起一種健康而且平衡的工藝觀,混合并調(diào)勻了古文字中的靈氣和血氣,在基層官吏任重百雜的事務中,在卑僚任上萬般敲打中,抖落凡塵,回響連連。
從清中期文人“循吏”、“通儒”的共同理想,到海派文人入仕與橐筆從藝之間的搖擺——延年,這種綿延的時間性,融合了超驗的救贖力量和世俗的悲憫情懷,借助藝術,在更廣泛的意義上,這些清代基層文人官吏尋找到一個松窗草堂式的晴朗地帶,帶著原生的方法論,樹立起一個個樣板,以各自詩意之波廣采博取,堅持著對生存的堅持。
延年,是在仕途與生活磨練中,慢慢發(fā)生的轉(zhuǎn)變,逐漸把對藝術的追求作為自身本體行為的最終目的。從乾嘉時期到清末民初,文字在火煉、捶拓中,保存下活著的痕跡,令觀者獲得多重體驗。西泠八家,至西泠印社先賢,整個系統(tǒng)猶如生命體一樣,有了獨特的呼吸、信仰、夢想。在今文經(jīng)學和古文經(jīng)學不同學術傾向之間擺蕩,在考據(jù)詮釋原典和演繹挖掘現(xiàn)實性內(nèi)涵處決擇,于刀筆下表現(xiàn)出的虔誠,對傳統(tǒng)文化資源熟練的調(diào)遣,古今兩重語境中,展示出奮力向詩意生活突圍的決心。
延年,是吳昌碩矢志不渝的決心。蕪園只是昔日供夢想縱情馳騁的空間,再生產(chǎn)的觀念和改革的激情,支配他吐故納新。刀走石后,在粉塵中消弭于無形,一月安東令的困惑和解脫,追憶無意識的炮火和飛鏃在時間中褪懈,在疏淡庸碌的世俗氛圍中,獨自承擔時間的逼視。跳脫高大的背景,跳脫磅礴的敘事,與時間對話,這是藝術家肩負的密任。
松窗煮茗亦是彊其骨的前奏,是孔武有力的集合所依賴的契機。這是一個會師的時刻,諸多元素的混合,借助有素的訓練,攢成一個倫理學泥團,從現(xiàn)實的泥沼中風塵仆仆走來,觸發(fā)歷史的遐思。
謹以此篇獻給歷代參與砂壺創(chuàng)制藏續(xù)之大名文士。
(文 麇驚)
本文參考
黃振輝《曼生與曼生壺》藝術家出版社
《清代中晚期文人交游與紫砂藝事考》
陳藝 《缶廬尋蹤:吳昌碩蘇州寓所考》
《觀<削觚廬印存>里的吳昌碩“治石圈”》
仲威《<金石善本過眼錄 吳昌碩題曼生壺拓本》
《吳昌碩全集?篆刻卷》上海書畫出版社
《吳昌碩紀年書法繪畫篆刻錄》浙江古籍出版社
薛永年《全石全形拓與缶廬博古畫》
顧工《吳昌碩與晚清吳門印學》
《吳大澂與繪畫三題》
故宮博物院郭玉?!?span>“陽湖李錦鴻”與“陽湖李墨香”》
童衍方《百煉工純 得壺形神——李錦鴻全形拓曼生壺》
《一家之學與一地之風<潘鐘瑞日記>所見光緒年間吳中金石活動考論》
李軍《光緒時期吳昌碩在蘇事跡補考 以潘鐘瑞<香禪日記>稿本為主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