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石破天驚銘硯”是沈石友生前愛硯之一,收入其子沈若懷民國時期為他拓印編輯的《沈氏硯林》。沈石友生前藏硯據(jù)《沈氏硯林》所刊《鳴堅白齋研目》統(tǒng)計為158方,上海書店重印該書時增入9方,合計167方。“石破天驚銘硯”抄手門字形,端溪水巖石質(zhì),長19厘米,寬12.5厘米,厚3.4厘米,硯首陰刻云雷紋,形制典雅,琢工樸素。兩側(cè)銘文出自吳昌碩、沈石友之筆,書法、刻工俱佳,銘文辭雋意顯,是詩家妙語。
吳昌碩銘、沈石友銘石破天驚端硯 出版:《沈氏硯林》P164-165,民國時期出版物。 說明:橋本關(guān)雪舊藏。 19×12.5×3.3cm |
沈石友在近世硯林是無人不知的藏硯大家,所藏?zé)o論材質(zhì)、形制都以品味格調(diào)為第一,不沾俗氣。他收藏硯臺動機明確,玩物益志,所以每得一硯總是把玩再三,細(xì)心琢摸,琢摸透了,便與硯成了知心朋友。然后依其屬性,或自銘,或他銘,或自銘他銘并舉,妙語聯(lián)珠,使每一方硯臺都有寄托。所以讀沈氏藏硯銘文是一大快事,尤其那些點石成金、化腐朽為神奇的銘語最膾炙人口。比如他有一方矩形硯,形制簡樸,一長方形而已,石友為其取名“方正平直硯”,并自作硯銘:“方正平直,為人之則,诐辭邪說毋洿墨?!苯枰粠缀涡螤钫f警世名言,硯便被賦予了責(zé)任,受墨之時就不會信口雌黃,而知筆端應(yīng)守的道德和擔(dān)當(dāng)。再比如那方紫瑯玕硯,所謂紫瑯玕即紫竹,因竹竿色紫與端石相類,所以紫瑯玕硯就是以端石制成的竹節(jié)形硯。上刻銘文曰:溫其如玉,直節(jié)虛心,君子之德,著作之林。四句十六字,第一句寫石,第二句喻形,第三句比德,最后一句寄托,銘文出自吳昌碩之手,字字都是人文關(guān)懷。而以化腐朽為神奇銘語舉例,則首推“石破天驚銘硯”。該硯本為一方舊硯,色微紫,石質(zhì)致密光滑,為端石上品,但若仔細(xì)觀察,右下方有一條細(xì)細(xì)的裂紋。沈石友是賞硯大家,目光如炬,一方硯臺上其手任何瑕疵都逃不過他的眼睛,如此裂紋置硯時不會不察,依然寶愛,其中必有他的道理。形制古樸是肯定的,材質(zhì)好也是肯定的,但似乎不止這些。他另有一方“學(xué)易硯”,有缺,他也照樣收藏(見《沈氏硯林》P46,第8硯),并自銘“人所殘遇我則全”,還請吳昌碩、趙古泥作銘,其樂無窮。其實美本來就有完美與殘美之別,打個不恰當(dāng)?shù)谋确?,這猶如臉上的酒窩,本為人的“缺陷”卻可以作為美來欣賞,端石上一塊綠記非但不認(rèn)為是端石的瑕疵,還被當(dāng)做“活眼”視為美人臉上的烏痣加以褒揚,多么耐人尋味。沈石友如此寶愛此硯,最大的道理就在這里。
如此為硯作銘便瀟灑了——依吳昌碩銘左側(cè)沈石友銘右側(cè)來判斷,該硯是吳昌碩先銘,沈石友后銘,先左后右表示對別人尊重,舊時的文人都講究這個禮數(shù)。吳昌碩以“如玉有璺,無傷翰墨”起頭,沈石友則跟進一句“石破天驚,我以詩銘”隨后,如方家對白,一唱一和,簡直讓人叫絕——何為璺?器皿裂痕之謂也,既已挑明,就無需作掩飾,因為字(文章)好字壞與璺本沒有關(guān)系。沈石友銘得更妙。“石破天驚”語出唐代李賀《李憑箜篌引》詩中“女媧煉石補天處,石破天驚逗秋雨”之句,本意是極言震動劇烈,后來轉(zhuǎn)指文章議論出人意表,他隨手拈來作硯銘,字面意思十分切題。然而緊跟的一句是“我以詩鳴”,仿佛一聲吶喊,心里蹩足了要說的話,于是由硯臺引出的話題一下子被拉長了。
眾所周知,沈石友以藏硯名世,也善刻硯,并擅書畫,然而其詩寫得好卻少有人知。吳昌碩在沈石友去世之后刊印的沈氏詩集《鳴堅白齋詩鈔》的序文中盛贊其詩“少慕清逸,中趨真摯,晚遂舉其悲憤之心,”只因生不逢時才“托于閑適之致,乃至風(fēng)月之吟弄,樵漁之歌唱”,假如躬逢盛世,以沈氏的才華那是可以“轢宋軼唐,希蹤漢魏”,也就是并駕唐宋漢魏,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。沈氏本人也看重自己的詩,視吟詩為吐露心聲之所在,并以“詩可言志,硯以比德”戒嚴(yán)自身,卻因為此生大半歲月在晚清頹境中做人,命里又多坑洼,兩娶兩喪,于是就有些宿命思想,不足50歲便筑生壙,并自撰墓志銘刻于矩形硯上,最后一句為“殉無金玉,殉以平生之詩!”可見他的詩在他心目中的分量。
然而沈石友不善也不喜交友,影響了他詩名的彰顯,用他自己的話說,是“閉門索居,人不樂予近,予亦不樂人近,惟與舊相知者酬唱簡牘往來而已?!迸f相知者中有翁同龢、吳秋農(nóng)、吳昌碩、張子祥、趙古泥等,其中與吳昌碩交誼最篤,歷時也最久,達三十余年。兩人的交誼除了體現(xiàn)在沈石友所藏硯臺的銘文上、吳昌碩許多得意書畫精品送贈沈石友、沈石友制筆刻硯贈送吳昌碩等等之外,便是兩人的書信往來和各自做的詩。吳昌碩的《缶廬詩存》中有許多涉及沈石友,沈石友的《鳴堅白齋詩鈔》中則有更多的詩是懷系吳昌碩的。但是有一種情況鮮為人知。1927年吳昌碩去世后,他的弟子趙云壑收集老師遺墨,曾得到吳昌碩與沈石友書札數(shù)十通,他為之裝冊,其中“什九是請石友題畫的”。吳昌碩非常欣賞沈石友作詩的磅礴氣勢和淵雅韻致,不僅有時請沈石友改詩,“作畫忙不過來,所有題畫詩,動輒請石友代為”(鄭逸梅《沈石友與吳昌碩》),也就是說,當(dāng)年吳昌碩畫上有些題詩不是吳昌碩所作,而是沈石友所作。近讀日人栗原蘆水所藏吳昌碩致沈石友書信,也多涉及同一話題,茲錄一札:
石友先生鑒:
得一片一書,已通知一亭。品研圖可畫,望裁紙樣。如寄一拍像來尤佳,前寄弟之照片一時尋覓不得,故再請之。如畫點錯人物亦可無須也。銘研寫上,可用與不望示知。弟意再求代作題畫詩,叩頭叩頭。松、竹、水、石。
缶弟頓首
廿一日
這體現(xiàn)了兩人的友誼,于吳昌碩而言,乃歉懷憐才,對沈石友來說,題詩吳畫,圖文并茂,是可以驕傲后世的。沈石友一生作詩多少,因為手頭沒有《鳴堅白齋詩鈔》無以統(tǒng)計,但肯定不止《詩鈔》所收詩作,當(dāng)年沈石友過世后是蕭退闇根據(jù)沈石友的易簣遺言攜三巨冊沈氏遺詩請吳昌碩點定然后刊印的,吳昌碩為之作了序言,這中間應(yīng)該不包括沈氏的代作詩。因此沈石友一生作詩究竟多少不得而知,他為后人留下了一個不解的謎。所以,當(dāng)我們撫摸這方帶著一條細(xì)璺的硯臺,品讀“石破天驚,我以詩鳴”的硯銘時,就會倍覺銘文之妙,這樣的銘文好玩極了。
收藏乃雅事,一件藏品讓人愛不釋手除了形而下的物質(zhì)形態(tài)以外,便是形而上的歷史和人文內(nèi)涵。不錯,此硯有璺,無璺會有如許內(nèi)涵嗎?還是那個比喻,臉上的酒窩本為人的“缺陷”,卻可以作為美來欣賞的,這樣的人更美,這樣的硯更值得收藏。